血橄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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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1

    燕山,雁门,孤城一座阴阳隔。

    山的那一边,是黄沙万里,山的这一边,是草长莺飞,城就在山脊的正中,一半是塞外,一半是江南。

    ——天朝玄帅刘侯惧于风沙肆虐,以三百年修为作基毕生心血为引布下了这么一个号称“封乾锁坤,自成天地”的巨大玄阵凝成结界,托他的福,风沙不过燕山,天朝得保无限春guang,然而阴阳生克,利弊互见,天朝也就成了一块引人垂涎的肥肉,曾是天朝所辖的塞外各族谁不图入主江南?百余年来边关狼烟不断,多少人血洒沙场,多少人春闺梦断!

    2

    火把从木兰手中落下,引燃了柴堆,熊熊火光转眼间吞没了五十具已冷的尸体。

    这是雁门左翼三十一号烽火台的全部驻军,今晨遭到异族精骑突袭,来犯者是塞外“抗天盟”之主耶律狂亲率的“燕云十八骑”,进退如风,如雷似电,待到烽火台友军来援,已是征尘渐远,只留下了一地的热血残躯和一个斗大的张牙舞爪的“战”字。

    “魂兮归来,壮我河山。人兮长眠,梦若云烟。卫我家园,泪不轻弹……”歌声响起,苍凉如黄沙中寂寞千年的风。

    “传令:整军待发,明日,战。”木兰漠然下令,瞳孔中有两点妖艳的红,就像那刚刚火化了同袍的余烬。

    “战!战!战!”短暂的静寂后怒喝暴起,整齐有力,直冲霄汉。

    木兰慢慢的合上双目,脸上有一滴清泪悄然而坠。

    3

    夜深,月冷。

    一身布衣的木兰悄然出城,身形融入了月色,如一个若有若无的幻影。

    雁门左翼三十一号烽火台,新调来的驻军无一入眠,全聚到了?望口。

    “我们……要等什么?”一个新兵怯怯的问。

    “嘘,不许出声,莫吓着了引灵仙使。”一个老兵白了他一眼,目光又转向了外面的无边黄沙,“瞧,来了……”

    百丈开外的空间发生了轻微的扭曲,空气的波动如水中波纹般扩散,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凭空幻现,悬浮在黄沙之上,飘逸如仙。

    所有的人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,连目光都变得柔和,恍如春风。

    一双纤手举起,十根春葱般的玉指在空中划出无数玄妙的轨迹,结出一个个变幻无方的印诀,清风悄然而起,烽火台内蓦然闪现点点萤光,随风而去,环绕在幻影周围载浮载沉,宛如众星捧月,煞是美丽。

    一个小巧的花篮在空中幽然而现,篮中浮起数十点绿光,萤光仿佛受到吸引,纷纷附了上去,象是算好了似的,一点萤光配一点绿光,毫无差池。

    “心血为引,错乱阴阳,化。”若有若无的声音响起,幻影手上印诀变换,十指指尖忽然绽开十点嫣红,随后散为一片淡淡的红雾,将绿光和萤光包裹其中,刹那间阴雷隐隐,萤光、绿光、红雾融为一体,三色流转,似有无限生机。

    “英魂不灭,青山长在,隐。”缥缈的声音又起,幻影手上印诀再变,数十点光影一闪,如星坠地直没黄沙,眨眼间没了踪影。

    光点消失的同时,幻影悄然而逝,留下的,除了清冷月华就是茫茫黄沙,还有那烽火台上数十名犹在梦中的驻军。

    4

    烽火台视野难及之处,幻影再现,和一个孤傲如狼的黑影相对而立。

    “雁门守将,木兰?”“抗天盟主,耶律狂?”两条人影同时开口,却都没了下文,其实,这本就是一个肯定,无需作答。

    沉默良久,对话正式开始。

    “我镇守雁门已有九年?”“一直是坚守不出,从不曾主动迎战。”“本是同根,相煎何急?出战徒增伤亡,非我所愿。”“雁门是大军入主天朝的必经之路,你扼住了咽喉要塞,我无可奈何,只有向烽火台下手。”“烽火台以雁门为基沿燕山山脉左右伸展,地势险要,大军难行,只是为了对付少量的游骑侦兵,是以驻军不多,所以你屡屡得手。”“九年来,我一共挑了四十九座烽火台,所有驻军无一活口,自身也屡见损伤,始终无法突破边防,不敢孤军深入。”“我知道,你想激我出战,想拿下雁门,好长驱直入。”“你从不受激,却会在烽火台被挑的当晚出城,布阵施法,引渡亡灵。”“你跟了我四十五次,为何不趁我施法时全神贯注或施法后精竭力尽之际出手?”“别看轻了我,我不是别人,是耶律狂,战,要战个光明正大,赢,也得赢得堂堂正正!”

    木兰轻轻一叹,耶律狂又问:“我很好奇,你引渡亡灵到底有何用意?”“没什么,种树而已,以英魂为助,心血为引,融合玄天正气注入树种之中,以确保它生命力的顽强。”“在这风沙中种树?哈,哈哈,这么多年,你的树种可曾发芽?”“时候未到,跟你说不清楚。”“你耍我?!”“随你怎么想,不是要战吗?记着,明天,战。”

    木兰的身影隐去,冷冷淡淡的声音留了下来:“九年了,九为数之极,你我间该有个了断。”

    5

    “杀!”耶律狂怒喝,手中长戟横扫,一片惨烈之风。

    他的戟法有个名堂,叫“长干行”——长干行,一步杀百人,千里任纵横!

    “着!”木兰低叱,银枪如风如烟,抖落漫天星芒。

    他的枪法叫“烟雨江南”,叫起来并不响亮,却是至阴至柔之功,足以让小瞧它的人万劫不复——烟雨江南,缠mian,**独黯然,死也心甜!

    他的枪,柔到了极处,如风,无孔不入,如雨,绵绵密密,如一场梦,缠了相思,锁了痴情。

    耶律狂大恨,恨得咬碎钢牙。

    ——这该死的银枪,该死的枪法,该死的木兰!

    ——七天前,就是这个人这杆枪这种枪法缠紧了他锁定了他吃死了他,这才会让“抗天盟”在雁门大战中被天朝大军以变幻无方的战阵打得溃不成军败如山倒!

    ——“抗天盟”纵横大漠,就是遇上老对头“狂风党”,也是旗鼓相当之局,何曾被人打得落花流水还追杀五百里成了落荒而逃的野狼?

    ——都怪这人,这枪,这枪法!否则,他定能力挽狂澜,再与天争!

    这已是雁门大战的七天之后,耶律狂卷土重来,未带一兵一卒,指名单挑木兰——

    他不服气,他要战,要胜,要破关,要入中原,要去江南。

    可是,这枪法,该死,他,破不了!

    江南,本是他的牵挂,烟雨,原是他的梦幻。

    兰衣——

    他心底的叹息如一声压抑千年的呻吟。

    6

    有人说,大漠是风和沙的组合,风狂,沙暴,人在其中,就像困于噩梦,只能任绝望和苍凉将自己渐渐吞噬。

    耶律狂无疑是认同这句话的,他的戟法本就是在风沙中磨砺而出,惨烈,霸道,没一招都是绝望,每一式都是毁灭。

    正因为如此,他在那号称风沙之王的“龙卷”中看到那一条生气勃勃的绿影时,就像时看到了一个神话。

    那是一个女子,长发,绿衣,浮在空中,飘在风里,随沙浮沉,自在嬉戏,她,已成了龙卷的一部分,她,就如舞尽繁华的飞天,她,就是风的魂魄,沙的精灵。

    谁说瀚海无*?且随红颜梦天涯!

    她,就是兰衣,兰衣寂。

    她,来自天朝,来自江南。

    7

    耶律狂坚信,他和兰衣的相遇就是一个奇迹,是上天对他百年孤寂的一种补偿。

    他和她,同样的优秀,同样的出类拔萃,也同样的孤独和寂寞,不同的是一刚一柔,他逆风纵横,与天争,和命抗,她随风而行,顺天心,舞红尘,如果说他是不屈不灭的烈焰,那她就是阴韧百折的春水,两人大邂逅就是水火的碰撞,极端的差异造成极度的好奇,融合就成了理所当然的致命的诱惑。

    一天,仅仅只有一天,两人在一齐只过了一天,一天后,她悄然而去,留下的,是一段缠mian如梦断回忆,还有一张犹有余香的罗帕,罗帕上有青丝绣就的半阙词——

    黄沙万里苍茫,任痴狂,随纵横,双影听驼铃,暗香浮动月黄昏。

    也许,这就是最好的结局?

    ——天朝设结界以阻风沙,等于已把塞外自版图中抹去,闭关锁国,自是遗世独立,塞外却不忿为祖国所弃,又向往那繁华江南,屡屡兴兵犯境,刀兵日盛,冤仇日深,已成积怨难解之势,兵戎相见的双方决无通婚和好之说,就稍有来往也成叛国之罪,足以株连九族,如此局势,双栖双fei自是梦话。

    “g玉露一相逢,便胜却人间无数”,谁说的?耶律狂不信,不服,不甘心,以他的身手,自可乔装入天朝以寻梦,就像兰衣私自出关一样,但他不,他不要过得偷偷摸摸,爱,就要爱个明明白白,爱个光明正大,爱个轰轰烈烈!

    他不再独来独往,他开始征战沙场,他要建一个足以逆天的势力,他要打开雁门,要天朝和塞外重新和为一家!

    但是,他遇上了木兰,这个如梦如幻如江南让他看不清猜不透吃不下罩不住的雁门守将!

    8

    两人交手已有四个时辰,坐骑早筋骨俱碎而亡,场中罡风激荡,卷起滚滚黄沙,形成了一个小型的龙卷。

    “杀!”耶律狂暴喝成雷,戟出,如电。

    ——“一意孤行,痴情”,“长干行”绝杀之一。

    戟出……中!

    这一戟,竟然荡开了木兰手中银枪,直奔中门,透胸而过!

    耶律狂一僵,没有任何大功告成的喜悦,却有一股寒意自心底窜出,在心房蜿蜒,带起一阵如见鬼魅的惊悸。

    风未停,沙漫天,龙卷犹在,两人就站在龙卷中心,风眼的最深处,四目相对,恍如木石。

    木兰忽地一笑,这一笑,散了英武,添了妩媚。

    头盔落下,流出青丝如瀑,蝉翼般的面具揭开,现出娇颜如花。

    “兰衣……”耶律狂面如死灰,声若游丝。

    9

    “终于能以本来面目相见了,真好……”

    ——好?有什么好?这样的相见,我情愿不见!

    “你不必自责,真的,我的死,是命中注定,死在你手上,我无怨无悔。”

    ——我不自责,我恨,恨你,什么注定的命让你如此顺从?你死了,无怨无悔,我杀了你,何以自处?

    “九年来,我以战士英魂为助,以自身心血为引,融合玄天正气注于橄榄子布下了四十九座玄阵,合而为一就是空前绝后的玄天绝阵,名之为‘破’。‘破’以天朝的‘自成天地’为后盾,将灵气逐步导出,破去塞外已成定势的阴阳布局,相信百年之后,风沙可制,二百年后,就能衍生出又一个江南,你们也就不会再对天朝念念不忘了。”

    ——谁对江南念念不忘?我兴兵犯境,不为天朝,不为江南,为你,没了你,江南之美,天朝之富,不外是过眼烟云,与我何干?

    “‘破’阵之所以隐而未发,是少一个眼,缺一缕魂,而我,命属孤辰,运犯亡神,正是大凶至阴之‘破’格,这阵眼,非我莫属,这阵魂,舍我其谁?”

    ——什么命?什么运?我不信,我不要信,这阵,与你有何好处,值得你用命来搏?

    “玄帅是我先师,当年他设‘自成天地’保一方净土,成不世之功勋,却对舍弃塞外各族而耿耿于怀,我布这阵,也算是为师赎罪了他遗愿罢。说实话,我并不想破去这一片天地,物竞天择,自然有其进化之道,逆天而行并不足取,可是,我没办法,边关征战连绵,伤亡不断,单只我这一族,自我记事起就有三百七十二名男丁埋骨沙场,而我的父亲花步寒就是死在你的‘长干行’之下,我,实在看不下去,我无法逃避,更不能继续眼睁睁的面对!”

    ——花步寒?雁门前任守将?你父亲?我,我怎么知道?我要找你,怎会杀你父亲?我,我……天哪,你怎么这样玩我?

    “其实,我是那么的向往塞外风光,就像你们向往江南烟雨一样,‘破’阵一成,破而后立,不毁不灭,不成不休,数百年后,再没有了塞外飞雪大漠风沙,只怕我会成为千古罪人吧?今日一死,我身化碧血,魂寄黄沙,也就是唯一可以与你相伴而心安的选择了,我,好高兴,就像是回到了从前……”

    ——黄沙万里苍茫,任痴狂,随驰骋,双影听驼铃,暗香浮动月黄昏。燕山几度断肠,羌笛怨,长干行,血色征衣冷,流霞飞金梦西沉。

    ——兰衣呵,兰衣……

    10

    一夜之间,塞外生机乍现,曾被血洗的四十九座烽火台前突如其来的冒出了错落有致的橄榄林,那橄榄树低低矮矮,光秃秃的没一片叶子,却结了一簇簇的橄榄,如一串串血色的泪。

    没人去摘那橄榄,据说那是又苦又涩,全无一丝丝应有的回甜。

    雁门主城前面却没有橄榄,只在极目远眺处长出了一株高大的木棉,一树艳红的花,如一蓬蓬跳动的火焰。

    如果站在燕山最高处俯望,可以清晰的看到那些橄榄林联在一齐并成了一个尖锐的三角,而那株木棉,就在三角的最前方,正是最尖最锐的顶点。

    也就在那株木棉树下,一个长发飘霜,黑衣如墨的大汉用长戟拦下了得知雁门守将木兰阵亡而倾力出击的“狂风党”。

    ——“要图谋天朝吗?先得过我耶律狂这一关。”

    作为这句话的注解,“狂风党”成为永远的过去时,上万七千五百四十六名帮徒生还者不足半成,雁门外千里黄沙尽碧,腥风刮了整整三月,风中却没有以前那遮天蔽日的飞沙,因为鲜血的凝结固化了流沙。

    那一战后,再没人看到一夜白发的耶律狂,也再没人敢将战火燃烧到雁门,而那些殷红的橄榄和艳红的木棉乱纷纷的落了一地,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,还有隐于枯黄的淡淡苍绿——

    就像是孕于绝境的一场无边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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